意在言外 含蓄雋永 ——談古詩詞的理趣
詩文就內容而言,無非景、情、事、理四個方面,貫串其中的則是審美。詩歌重形象和情感,說理并非詩歌所長。然而詩中未必無理,也未嘗不可言理。如白居易《錢塘湖春行》寫初春景物,讀者玩味詩意,自能體悟其中蘊含的萬物復蘇、歡欣雀躍之生趣;屈原《離騷》馳騁想象,瑰麗奇幻,一以貫之的則是他眷懷楚國、堅守理想的思想情感。描繪景物有自然之理,切于人事則有人世之理,而本質上,詩歌追求真善美,這更是人間至理。中國傳統詩學理論講“詩言志”,即表達心意、志向,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言理。
詩貴有理趣
詩歌言理,“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沈德潛《國朝詩別裁·凡例》)。“下理語”,即直陳其理,抽象論說,這樣的詩只是分行排列而已,詩意全無,往往流于煩瑣說教,談不上什么美感與趣味。“有理趣”,即詩歌析理、論理,富于生氣,含無限靈機。優秀的詩人,往往借助形象,將理深藏“幕后”,意在言外,“如水中鹽、蜜中花(當為‘花中蜜’),體匿性存,無痕有味,現相無相,立說無說”,不著痕跡,“冥合圓顯”(錢鍾書《談藝錄·隨園論詩中理語》,中華書局1984年版,234頁),由此取得詩情與理趣的完美融合,使理的言說也能取得與情感同樣動人的效果。
這方面,宋人的言理詩可為代表。如統編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所選楊萬里《過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詩歌記述山行體驗,開頭便發議論“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歡喜”。這是以否定形式表達肯定判斷:“下嶺”并不容易。為什么這么說呢?隨后詩人便展開論證:“政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因為下山時愈走愈低,四面山頭圍合過來,行人就像穿行在萬山包圍之中。即使一座山“放過”了你,還有無數的山在前頭阻攔著。這種體驗很多人都曾經歷過,但未曾言說。詩人以生動活潑的話語引發我們的共鳴,令人頓覺意趣橫生。如果再深入一層思考:詩人說的又不只是登山,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剛剛經過艱辛努力,終于抵達目標,以為總算可以松口氣了,慶幸后邊的路就輕松了,誰能想到,一個目標的達成恰是另一個目標的開始,此后的道路仍不輕松,甚至需要付出更多努力。詩歌通篇無一字談人生,卻不著痕跡地闡發哲理,所謂“舉萬殊之一殊,以見一貫之無不貫”(錢鍾書《談藝錄·隨園論詩中理語》),正可見其理趣盎然。
再如蘇軾膾炙人口的《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起首二句寫景,不做細描,高度概括廬山千姿百態的自然風貌。這正是詩人觀察所見的現象,是議論的由頭:同一山峰,從這一面看,平高而長為嶺,從另一面看,則直上孤立為峰;無論遠觀、近賞、俯瞰、仰視,形狀、山色、姿態、氣勢又各自不同。由此詩人不禁生發疑問:到底怎樣才是廬山的真面目呢?為何總也把握不定?詩人一番思索后給出答案:是因為“我”身在“萬山圍子”之中,視野所限,一嶺一峰,都只是一個局部,一個側面。這表面上也是在講登山體驗,卻令讀者想起人生類似的境況——下棋時,執著于自我,往往看不清全局;一事當前,受到種種條件限制,往往看不清形勢……這種理性的思考,寓意于形象之中,藏而不露,意在言外,含蓄而雋永,正是理趣的體現。
理趣之趣,還在于讀詩悟理,含無窮趣味。對讀者來說,事之婉轉曲折,情之深婉動人,景之優美壯闊,訴諸具象,情趣盎然,容易感知;而理之趣,往往深藏于事、情、景中,需撥開形象的迷霧,經歷具象到抽象的轉換,才能深刻體悟;有時體悟到了卻不見得能以言語表達,所謂“欲辨已忘言”(陶淵明《飲酒》其五),只能會心而已。正如明代散文家袁宏道所說:“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敘陳正甫會心集》)詩中之理,了悟于胸,會心一笑,何其有趣!讀詩悟理,如做頭腦體操,如破懸疑案件,經過“許多層累、曲折”(梁啟超《敬業與樂業》),終于豁然于心,此一過程,亦有無窮趣味在其中。這也是古詩之理趣。
教材中的理趣詩
統編語文教材中富于理趣的古詩不少,有的旨在寫景抒情,但其中物態意象卻暗含“物”理。如杜甫《絕句二首》(其一):“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詩歌描繪的春日景物,似乎平平無奇,其中卻融匯著詩人的欣悅之情,也蘊含著他用心體察的一層“物”理。正如羅大經所云:“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鶴林玉露》乙編卷二)冬去春回,季節輪替,是自然規律,而萬物也莫不適性而為。春日一到,就各做各的一份事兒去,發芽開花,回歸筑巢,雙宿雙棲。自然的生生不息,萬物的順遂自然,就包含在這一幅幅小景中。前人評論此詩“有惜春之意,有感物之情”(黃叔燦《唐詩箋注》),實際上還有一層妙悟之理趣。
有的詩緣事緣景而悟理,由具象、個別而落腳于抽象、一般。如王之渙《登鸛雀樓》,前二句寫登高所見景象之壯闊,間接描寫鸛雀樓之高、地勢之勝。后二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由實轉虛,含不盡之景于言外,且“景入理勢”(空海《文鏡秘府論》),由寫景轉入議論,揭示登樓觀景,愈高則景愈壯觀的道理。這已經超越了此次登樓的經驗,拓展為一般登樓體驗的表達了。后世讀者讀之,更因其中含有登臨無止境的意味,又開拓出抽象的含義,用于表達擁有廣闊視野,不斷向上,追求更高目標、開拓宏大格局的志愿。
還有的則專在說理,卻換個具象的外衣,婉曲達意。這方面,宋人尤其是理學家的詩歌更為顯著。像朱熹的《春日》《觀書有感》,程顥的《春日偶成》等,雖涉理路,卻“具有詩的意境韻味”(繆鉞《宋詞與理學家——兼論朱熹詩詞》),讀來情味、理趣兼備。如朱熹《春日》,表面上看就是一首游春踏青詩,有時間有地點有景物,有概括描寫有具體描繪,表現了春天到來后天地面貌一新的氣象,但細究起來,詩人身處南宋,一生未曾踏足北方,自然不可能在泗水邊悠閑地尋芳攬勝,因此這次春日訪勝只能是詩人的想象,是為說理而構造的虛景。其真正目的在于表達自己閱讀圣人之書如沐春風,精研圣人之道而面貌一新的感受。理解了這一點,再去讀詩,我們就會發現詩歌字字寓理,句句合道,景語、情語與理趣融合無間。
超越原意的名句
有些詩歌不是全篇說理,而是將道理落在一二句中,著意修飾,如點睛之金句,簡潔而凝練,深刻而雋永,因而有著特別吸引人的魅力,成為歷代傳誦的名句。上文提及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這一類,再如“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等等。這些語句在經典化的同時,往往超越原詩的語義外延,獲得更為普遍的意義,甚至帶有了格言的性質,一定程度上成為漢語詞匯系統的有機組成。比如白居易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已超越野草榮枯的畫面描繪,用于形容事物生命力頑強,越遭摧折而韌性越足;劉禹錫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常用于形容新事物取代舊事物,有銳不可當之勢;陸游名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則常用于形容艱辛探索,處處碰壁后突然豁然開朗、形勢大好的境況。
(作者系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語室主任、編審朱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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