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詞典是使用詞典的通常說法。“查”為“查閱”“查尋”“查考”之義，故對詞典常有“有疑而查”“以備查考”“案頭必備，以備查閱”之說。“查”詞典突出了詞典的應用性和針對性，固然是好事，但存一疑解一惑的使用習慣其實有諸多不妥。或是明其表而暗其里，只用到了詞典的明處功用，而沒有用到暗里的功用;或是少得而未多得，收獲了小的少的益處，而沒有得到更大更多的益處;或似是而非，看上去是用對了，實際上卻是用錯了。細細辨來以下五點不可不察。

　　一、詞典中的詞條不是一條條孤立存在的資料，而是知識系統中的一個有機成分。一部詞典對它反映的領域來說是一個有著密切聯系的知識系統。詞典對內容的收錄是慎之又慎的，在規模、寬嚴、深淺上都頗有講究。一條資料為詞典所收是入“典”，在知識的代表性上獲得了一般書籍所沒有的權威性。這種慎之又慎，就是嚴格甄別，左右平衡。比如人們通常會說到什么是詞，什么不是詞，什么是通用詞，什么不是通用詞，都是易說難做，而到了具體詞典中則一切都變得可把握可操作了。如《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下文簡稱《現漢》)收了“白肉”“大肉”“精肉”“皮肉”“血肉”，而沒有收“豬肉”“羊肉”“牛肉”“雞肉”“鴨肉”，更不用說收“兔肉”“鹿肉”“禽肉”了，可見《現漢》對詞語的收入與否是看重詞語內部的凝固度，看重詞義是否發生了引申化合等轉化關系，而對見字明義的詞一般是不收的。要識別某個學科中哪些術語是最重要的，也是可以通過詞典收了哪些詞，給了怎樣的解釋來觀察到的。

　　二、詞典語言并非如一般敘事文體，語白意淺，可以一目十行，而是有著精練嚴謹的語言表達，字少意多，詞簡識密，非多讀細讀不可盡得，唯有多讀細讀，方能在安靜而沉浸的閱讀中體會到詞典傳遞的更多信息。如“生”字，意義豐富，構詞能力極強，僅從它那“生長”義就構造出了許多粗看相同、實則有別的詞語，如下面的詞語可分為三組：“卵生”“胎生”“野生”“次生”;“伴生”“腐生”“共生”“橫生”“簇生”“環生”;“對生”“互生”“輪生”等。《現漢》對這些詞語的釋義很值得玩味。它將“卵生”組詞釋為形容詞中的屬性詞，如“【卵生】形屬性詞。動物由脫離母體的卵孵化出來，這種生殖方式叫作卵生。卵生動物胚胎發育全靠卵中的營養”;將“伴生”組詞釋為動詞，如“【伴生】動一種事物伴隨著另一種事物一起存在(多指次要的伴隨著主要的)”;將“對生”組詞釋為動詞，如“【對生】動葉序的一種，莖的每個節上長兩個葉子，彼此相對，如槭樹、丁香等的葉子”。

　　后兩組詞之間又稍有不同，如“對生”組的第一句是“葉序的一種”，表明它屬名詞義。這在“葉序”詞的釋義也能得到證明：“【葉序】名葉在莖上排列的形式，常見的有互生、對生、輪生、簇生等。”而“對生”“互生”“輪生”幾詞卻標為動詞，它們的釋義突出的是“莖的每個節上長兩個葉子，彼此相對”“莖的每個節上只長一個葉子，相鄰的兩個葉子長在相對的兩側”“莖的每個節上長三個或更多的葉子，環列在節的周圍”的動詞義。而在“伴生”“腐生”“共生”“橫生”“簇生”“環生”幾詞的釋義中則顯示了“伴隨……一起存在”“分解……攝取……”“生活在一起”“雜亂地生長”“聚集成團或成堆地生長”“一個接一個地發生”等動詞用法。如此精微的語言表達只有在詞典中才能見到。詞典對語言準確、精練的講究，達到幾乎無以復加的程度。對如此用心寫就的著作怎能不仔細閱讀品味。

　　三、詞典對詞條的釋義并非只是用文字來作單一的呈現，一部好的詞典還有著設計精巧的多種標注形式，以最大限度地細致、詳盡地呈現詞語的意義、功能與用法。這些匠心獨具的詞典表達形式在應急式的“查詢”中自是難以盡現的。如《現漢》注重對詞語的比喻義的反映，根據比喻義的穩定和獨立程度使用了多種表示方法，而對例句中的比喻義則用棱形符號“◇”來表示，如“【奔騰】動(許多馬)跳躍著奔跑：一馬當先，萬馬～◇思緒～丨黃河～呼嘯而來”。“◇”符號的使用，使得規范性詞典對現實語言生活的反映，提前到了新用法新色彩的前期階段，更充分地展現出詞典對語言生活的關注和指導。這樣有很高語用指導價值的標注符號，如果不仔細閱讀，就難以有效提高語用的準確性。

　　四、詞典并非是詞條的簡單編排，還會根據不同的內容和特點，追求最佳的詞典表達形式。例如詞表，一般都是將所有的詞條按音序排列，以方便查詢。這一做法實際上是只看重了單個詞語的語音關系，而忽略了詞語之間的語義關系。《義務教育常用詞表(草案)》有“音序表”和“義類表”。“音序表”中在每個詞語后除了有“拼音”“詞性”“詞級”等信息外，還有一個“義類碼”的信息。根據“義類碼”可以迅速在另一個詞表“義類表”中找到這個詞的所在義類，查到與它同在一個義類的詞語。如“音序表”中的“【推遲】/tuīchí/2/動/柒三Eb”，根據編號“柒三Eb”就能找到它在“義類表”中的位置以及同在一組的其他6個詞：“推2、延2、推遲2、延期2、延遲3、延緩3、推延4”，每個詞后面的數字表示詞級。這7個詞按詞級升序排列，分別對應小學的第1學段、第2學段、第3學段及初中的第4學段。“義類表”的最大好處是將詞表中所有詞語按語義關系編列成一個大的語義系統，大大方便了學生的學習和理解，這是詞表整體編排形式的一大進步。詞典的編排形式已成詞典內容的一個有機成分，深深影響到了詞典內容的構成和呈現。沒有系統閱讀是難以做到對詞典內容準確理解和正確使用的。

　　五、詞典內容不是靜態不變、超穩態的，而是與時俱進的。當只把詞典當作查詢對象，關注的只是一條條具體內容，“顧其一點，不及其余”，其潛意識是把詞典內容當作靜止不變的知識。而實際上詞典是與時俱進的，它的內容總是處在變動之中，每一次新版的問世，都是詞典編纂者們殫精竭慮，對現實生活中語言使用點滴變化的用心考察、甄別篩選的結果。如有一個常用詞【獎券】，不同時代《現漢》版本對它有著不同的釋義：

　　《現漢》試印版(1960年)：“舊社會里資產階級騙人的賭博性質的證券。票面編有號碼，以票面價格出售，以實得的款中提出一部分充作獎金，分成幾等，然后從全部號碼中抽出若干號碼，抽中的按等級領獎，不中的完全作廢。”

　　《現漢》第2版(1983年)：“舊時金融機關為了騙錢而發售的一種帶賭博性的證券，上面編著號碼。獎券按票面價格出售，發售者從售款中提出一小部分為獎金，分做若干等，中獎的按等級領獎，不中的完全作廢。”

　　《現漢》第3版(1996年)、第4版(2002年)：“一種證券，上面編著號碼，按票面價格出售。開獎后，持有中獎號碼獎券的，可按規定領獎。”

　　《現漢》第5版(2005年)：“一種證券，上面有圖案、編號等，多在游藝、銷售等活動中抽得。開獎后，持有符合中獎規定獎券的可以領獎。”

　　《現漢》第6版(2013年)、第7版(2016年)：“商家作為獎勵贈送給消費者的優待票券。”

　　在半個多世紀的不斷變化中不僅能看到“獎券”一詞的政治屬性、價值判斷、情感色彩的變化，就是對它客觀屬性的描繪中，看到詞義不斷地簡化和集中，越來越突出了詞義的區分性特征。

　　“讀書”“讀書”，凡書皆可讀，凡書皆應讀，詞典是書的一種，也在須“讀”之列。由于詞典內容濃縮而集中，詞典語言簡潔而凝練，詞典形式系統而規范，詞典內容與時俱進不斷更新，更需要我們靜下心來慢讀細讀。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走進人類知識精華的結晶——詞典;才能在真正需要釋疑解惑時，一查中的，左右貫通，上下串聯，全面融匯。

　　(作者系廈門大學教授、廈門大學國家語言資源監測與研究教育教材中心主任 蘇新春)

　　(正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