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讓一位鄉村教師堅守40年?
40年前,兩條麻花辮,一身無畏感。40年后,我仍如此,只是辮已泛白,身已疲病。40余年,有愧,有痛,無悔。40余年,一生只為一事來,1000多名孩子在我執教的山村小學啟智。40余年,我是教育扶貧工作的親歷者、見證者。40余年,我失去了右眼視力,右耳聽力,但依然還能工作。40余年,回看當年的逆行,我承認特傻,但我依然相信山里人需要我這樣的“傻子”。
是什么讓我從青春年少堅守到耳順之年?
最初的夢想
40年前,一個19歲南昌進賢的姑娘執意要去一個教師奇缺、遠離故鄉的窮鄉僻壤任教,她就是“傻傻”的我。
記得第一天費盡周折來到兩縣交界處的泥洋山深處,來到了這個教學點,看到教室昏暗潮濕,除了舊黑板和拼湊的課桌椅,什么也沒有,宿舍窗戶都不全,校園也沒有圍墻,如此現狀,我真想轉身就走,但天已將晚,很難再離開。那個晚上,村里放電影,大家都去看電影了,學校里沒有第二個人,我自己打掃房間,口渴得很,忽然天上來了一陣大雨,我接著屋檐上的水喝了個夠。那天夜里窗外山風呼嘯,不時傳來從未聽過的鳥獸的怪叫聲,感覺聲音就在房間中,恐懼、孤獨,我躺在簡易的木床上輾轉反側,不停地問自己,選擇這樣一個離父母幾百公里、位置偏遠、條件惡劣的山村小學教書到底為了什么?
第二天,門口一堆孩子瞧見我這位新來的老師,一雙雙純樸明亮的眼睛里,盡是新奇、期盼和渴望,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深深觸動。心想,城里的孩子、山下的孩子可以享受好的教育,山里的孩子也得有老師啊!我還是先留下來吧——沒想到,一留就是40年。
山里的工作和生活條件比我想象的艱苦很多,尤其是晚上,關在房間里睡覺時還要在床邊放根木棍,老鼠來啦,敲幾下把它趕跑,有一次敲過之后還聽到有聲音,我打開燈一看,發現床邊的椅子上竟然有一條大蛇在蠕動……而千腳蟲更是床上的“常客”,一不小心就會摸到。
當地村民對剛到任的我能否留下來,沒抱任何希望:她一個外鄉姑娘能在這里待得住嗎?看到他們的眼神,我的第一念頭是不想讓他們失望。
我學著開荒種菜解決買菜難問題;學校破敗不堪,我就買來材料,把教室修好,把冬日刺骨的寒風拒之窗外,讓學生在教室里暖洋洋的;學校設施簡陋,我就帶領老師們就地取材,搭乒乓球臺,挖沙坑……上級也充分肯定了我,1984年我23歲時就被組織上提拔為泥洋完小校長。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鄉親們由懷疑的眼神也變成了信任。
在偏遠的山村執教,交通是一個問題。我雖身在山上,卻不想讓自己的見識和思想囿于山中,但在山上只要出門就全靠兩條腿,學生的課本、教學用具、生活用品都得肩挑手提弄上山,一趟下來,腰酸腿痛,筋疲力盡。記得有一次,我擔著自己的女兒和一些課本、書籍上山,好不容易爬過一個山頭歇腳,力氣已經用到極限,而天就快黑了,我好焦急,這時好動的女兒卻又往山下一道風地跑了老遠,我絕望地哭喊著:“你讓我哪來的力氣帶你,(我們)必須天黑前走回去啊……”
再后來我學會了騎摩托車,借了600元錢和朋友合伙買了一臺摩托車,600元是當年我一年的收入,我要利用休息時間去干裝卸車的活兒,還上這筆借款。但我覺得值,摩托車比肩挑手提提高了不少效率,也讓我沒有再錯過有用的培訓和會議,是我在山村與外界聯絡的信使,還成了那個艱苦、恐懼、孤獨、信息不暢年代我為數不多的忠實戰友。40多年,從縣城到澡下鎮的近20公里、再從澡下去泥洋的約40公里,崇山峻嶺間盤旋顛簸的黃泥、砂石路,先后報廢了我6輛摩托車(今天這條路已經修成了水泥路,從澡下鎮至泥洋山肩上的白洋教學點,驅車依然還需要一個半小時)。不記得多少次獨自一人起早貪黑走在偏僻無人的山路上,被突然出現的野獸嚇趴在地上直喊“媽”;不記得多少次夜里騎車,被燈光吸引的漫天飛蟲直鉆眼睛、鼻子、嘴巴甚至直接吞進了肚子;不記得多少次摩托車壞在路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哭著推車爬山。那時候說不怕是假的,只不過我把它視作人生選擇的代價和對我的考驗,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既然鐘情于講臺,就必須面對。再后來,習慣了一些,也找到了克服恐懼的“方法”:只要是我獨自步行或騎車時就用唱歌來緩解恐懼,我的歌聲比摩托車轟鳴聲還大。
克服了執教初期的一些困難,也給了我不少信心,我發誓要成為孩子的光,照亮他們出山的路。我知道在黑暗中光的可貴:夜間在崎嶇的山路上來回,只要有手電筒或一束車的燈光,我就不再害怕;在簡陋的宿舍里,我自制煤油燈、買來馬燈,昏黃的燈光也讓我感到踏實、有希望,燈光再昏暗,我也能看很多書。我還要借著這些光,把知識的光亮埋進孩子的心里,點亮他們啟智之路。
去與留
“你要是去了那山里頭做老師,我一輩子不認你這個女兒!你會后悔的……”19歲那年,媽媽想用這樣的話留下我,我卻是那樣的堅定,軟磨硬泡地讓她同意我上山;直至臨終前媽媽還在勸我:“下山吧,你已在山里教了這么多年了,你們六姊妹算你讀書最多,如今你最苦啊!下山吧!媽求你了!”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好痛……
回想這40多年,媽媽經常把自己從牙縫里省下的錢悄悄塞給我,捧著母親給的錢,我熱淚盈眶:“娘啊!您給我的錢我收了,有些墊給貧困孩子用了,等女兒有錢了、退休了,一定好好孝敬您!”但她走時我卻食言了。
“就你覺悟高,我配不上你!人家都削尖腦袋往山下走,而你還越往更艱苦的地方鉆……”曾經,看到夜雨打濕床鋪、無處落腳的房間,憐惜我的丈夫這樣無奈地向我咆哮著。
“我覺得我不是你的孩子,那些山里娃娃才是你的孩子!”曾經,被冷落的女兒也這樣對我訴說。
家人不是不懂我,是太懂我、太愛我!但他們又無法阻擋我。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那座大山,交給了山村教育,對山里的孩子,我真的離不開也舍不得。忠孝不能兩全,人生就是一邊選擇、一邊放棄,一邊擁有、一邊失去。這一邊,我對家人虧欠得太多,我知道自己不是好妻子、不是好女兒、不是好媽媽,這是我永遠的痛。
一年又一年,從“支姐姐”到“支媽媽”,再到“支奶奶”,無數次有人問我:支老師,你會走嗎?我回答:我走了,孩子們怎么辦?沒有知識,他們一輩子都只能在山里受窮。世上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為什么帶他們走出貧窮的不能有我?
面對困苦與奉獻,當很多人詰問“為什么是我”時,我卻問自己“為什么不能是我”。
20多年前我已是殘疾人了,首先是甲狀腺功能減退,然后是視網膜黃斑部出血,導致右眼失明;1995年的一個晚上,我的右耳鉆進一只硬殼蟲,以為蟲子弄出就沒事了,因舍不得耽誤課程下山就醫,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導致右耳失聰,聲帶結節,不能喝涼水;雙腿靜脈曲張,動了14刀……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人經常問我:“年齡這么大了,做了該做的,付出了那么多,為什么還不下山?”我的回答是:因為山里需要,因為愛,因為我愿意!因為我走的是屬于自己的人生路,自己選的,沒人逼我,所以跪著我也要走完……盡管有些不懂我的人把我的故事講出了很多版本,我也不想解釋,只想默默走完自己的路,我深知自己教的不光是臺下坐著的一些孩子,而是山里父母幾代人的希望……
2000年,所有教師都離開了,一所小學、兩個教學點的教學和管理工作全部壓在我一人身上。我也還是堅定地在“連峰路朝天”的泥洋山上的幾個教學點間飛馳奔走。
2007年,擔心我身體的丈夫偷偷把我調下山。我走了,孩子們怎么辦?我不忍心就這樣下山,組織上沒找到合適的老師上山,我在山下只待了一天,流了一天的淚,就要求重返學校。
2012年,泥洋教學點撤銷,年齡偏大、身體欠佳的我被安排到條件較好的中心小學去任教。家人以為我這下可以下山了,誰知一個比泥洋小學更遠更艱苦的白洋教學點需要老師,得知消息的白洋村村民聯名請我去白洋教學點任教。我不想讓白洋的群眾失望,更希望白洋的孩子能夠就近讀書,懷著對家人的愧疚,我再一次放棄下山的機會,頑強地扛著行李帶著泥洋剩下的幾個孩子奔赴了白洋教學點,陪著幾十名留守孩子,又當全科老師又當媽,為路遠的孩子做中飯,為不少孩子買衣服、學習用品……
轉眼到了2016年,我可以退休了,卻因為山里調不上老師,我還是選擇了不退,依然還沒有能夠下山……盡管年紀一年大過一年,我依然沒有想過退休、想過下山。“只要孩子們需要,我就會一直堅守在這里。”
一生只為一事來
“女孩子,總歸要嫁人,讀什么書”“家里窮,讀不起了,讀不讀都一樣”“孩子讀不讀書是我家里的事,你管不著”!這是家訪時我常常能聽到的說法。
知識應該能夠改變命運,然而過去的山里人卻不是人人都這樣想。我不愿意一個孩子離開我的教室。
“誰家還沒個難事,這是我剛拿的工資,你拿去用,孩子絕不能不讀書。”我掏出自己的工資……“女孩子讀書有出息了,才是你的福氣啊!”一次次走門串戶,我是一定要把輟學女孩拉回學校的……
40多年中,很多時候我的家庭都是入不敷出的,為了補貼家用,也為了資助更多的學生,我就在雙休日、節假日跟著壯勞力去給大卡車裝毛竹、裝木頭。有次裝車出車禍了,我跟著大貨車翻了幾個滾,昏迷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蘇醒過來,到現在右邊太陽穴旁還有凹陷的痕跡,每年都會疼幾次,但我從未向別人包括家人說起疼的事——不想對外人說,是不想聽到有人說我:誰叫你待山里了?不想對家人說,是因為怕家人擔心。我希望呈現在別人面前的都是陽光的支月英,直到今天我放下了這些包袱,才愿意把這些往事講出來。鬼門關躺過的我問自己,為什么我大難沒死?可能是考慮到我在山里的使命還沒完成吧,所以大難沒死的我,非常珍惜活著的每一刻時光,珍惜我的使命,我不僅資助自己的學生,有機會還會資助校外的貧困孩子。
“別人當老師賺錢,你當個老師倒貼錢!你吃這么多苦,是為了什么?”面對朋友這樣的疑問,我笑而不語,懂我的人不用解釋,不懂的人解釋了也理解不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我看重的價值:
首先是快樂和溫暖,讓我割舍不下。
“支老師,下個學期我就去別的學校上學了,我能不能親你一下?”一個即將離開學校的孩子悄悄對我說。
“支老師,你喜歡吃筍嗎?明天我挖給你吃啊。”一位手腳勤快的孩子總對我說。
“支老師,我們陪你一起送家遠的同學回家吧?要不然你送完他們,就只有一個人回來呢!”一些孩子主動當起“護花使者”。
“支老師,中午到我家來吃艾餅”“支老師,晚上去我家吃散燈面”!再有,村里誰家有喜事,只要碰到休息日,都一定會請我去當“嘉賓”……
無論是泥洋,還是白洋的父老鄉親,都把我當親人,在我心里他們就是我的親人,令我感動。比如有一次我發燒不退,一名學生的奶奶給我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上還臥著荷包蛋,她說著理解我的話:“一個人教幾十個調皮孩子,你這是累的。”有一次我感冒了很長時間,一個人在山上扛了很久,堅持上完一節課后趴在了講臺桌上,所有的孩子都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或馬甲披在我背上,頓時背上像壓了一座山……像這樣的故事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把學校當成自己的家,不把山里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能離開,就因為他們的信任,因為他們愛我,那里需要我這樣的傻子。
其次是成就感,真實的成就感讓我欲罷不能。
在我的努力下,40多年來村里的孩子沒有一個輟學。在“潤物細無聲”中,小村莊的脫貧致富一點點從夢想照進現實。
曾經有人問我過去的學生:“對山里孩子來說,老師意味著什么?”學生回答:“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如果真是像孩子說的這樣,作為救命稻草的我怎能輕易離開?師者,何止傳道、授業、解惑?更是他們人生路上重要的引路人。
我的青春歲月,陪伴一群又一群孩子的童年,自己的成就便是孩子的成就與明天:
那個曾經讀不起書、被我資助的學生劉強,到工業園區做起了“小白領”,成為一家人的希望。
那個聰明女孩彭小紅,成為村里第一個本科大學生,在廣州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業。
那個自己和母親都是我學生的女孩涂莎,和母親先后都走上了三尺講臺,成為人民教師,托舉起更多孩子的夢想……
山里孩子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如果連我也走了,那么他們誰來教?為什么不能是我?!
如今,我欣喜地看到,不論是泥洋村小學、白洋教學點,還是奉新縣澡下鎮的其他學校,辦學條件得到了極大改善,這里也有了年輕的支教老師,教育均衡正在逐步實現。
40多年來我低頭做事也仰望星空,但我從不跟別人比物質條件,沒有可比性。我每天活在感恩中,知恩感恩,我也教育孩子們,恩情不分大小,我們都必須永遠牢記在心里,當我們長大了,有了能力的時候,就一定要全力相報……幾十年見證了普普通通的我也可以實現自己的價值,也可以為中華民族的教育發展添上自己絢爛的一筆。我想,人這一輩子不一定要做好很多事,只要盡力認真做好一件有益的事,活著就有價值。
當白洋教學點漏風漏雨的泥巴房變成新校舍時,我為學校設計了一個校徽:三棵綠樹之間,一只白鴿展翅飛起。綠樹,是這大山,白鴿,是每一個能自由飛出大山的孩子。校舍的墻壁上,我寫了一句話:給孩子溫暖,給孩子希望,給孩子力量。
我和無數用責任與愛心投入脫貧攻堅戰的人們在一起,不是因為有了希望才選擇堅守,而是因為堅守才有了希望。我的肩上有多份更重的責任,一份更重的擔當。我謹記自己是一名光榮的黨員老師,更是一名傾聽民聲,反映民意,為群眾講實話,做實事,為民代言的全國人大代表。我將堅守希望,堅守心底永恒的承諾,沒有休止符!
(支月英 作者單位系江西省宜春市奉新縣澡下鎮白洋教學點)
《人民教育》雜志2021年第17期,原題為《一生只為一事來》
(正文結束)
